˙忍者亂太郎
˙雜渡昆奈門 x 善法寺伊作
1.
不是第一次見面,卻是第一次咬字清晰地叫出對方的名字。
伊作的視線自攤開平放在桌面的書籍移到剛才輕巧踏落在房間地板的雜渡身上,他知道這樣上下打量對方很沒禮貌,但鑑於雜渡每次來學園保健室總是求助有沒有合適的外傷藥,他悄無聲息的登門造訪有很高機率是相同原因,忍不住先看他身上有沒有明顯傷口、衣衫是否完整,確定不會是太嚴重的傷這才鬆口氣。
若真在戰場上受重傷,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護著血肉模糊的傷處特意前來學園求救。伊作搖搖頭,把腦袋裡這些不必要的想法清空,詢問雜渡今天為何而來。
「剛才唸對我的名字了。」雜渡自在地來回走動,四處張望像在警戒或確認。
「實在非常抱歉!因為亂太郎跟伏木藏他們每回都——」伊作難為情地看向雜渡,本想解釋他偶爾會被兩個一年級生影響,只記得他們口齒不清的發音,卻被雜渡打斷。
「那我常來他們就會習慣我的名字了。」雙手背在身後的雜渡走近伊作。
隨著雜渡走近而不得不仰起脖子看他,伊作正在猶豫是否該站起身,雜渡便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下,看他的臉再看向桌上的書,用右手推高衣袖撓撓左手肘,隨意提起還有沒有上回那種很有效的藥膏。
「您是說哪一種呢?」伊作望向雜渡那隻露在幾乎包覆全臉的繃帶外的右眼,隱約覺得這眼神有些陌生,卻說不上來心裡感到不對勁的原因,看雜渡沒有要接話的樣子,只得又說:「因為您來拿過好幾種藥膏,刀傷、蚊蟲咬傷、解毒、消炎,我不知道您今天的需求是哪一種……」
雜渡摸摸左手手肘有些鬆脫的繃帶,注意到伊作頭頂上有根亂翹的頭髮,他盯著髮梢忍不住笑意,說乾脆每種都來一點好了。伊作下意識皺起眉頭,想發怒又不敢表現出來,為難地說保健委員會預算有限,沒辦法一次提供太多藥品供他做為常備藥使用。話說完聽見雜渡輕笑一聲,伊作這才反應過來雜渡是在說笑,如釋重負地垂下肩膀。
「我一直想知道雜渡昆奈門大人為什麼老是來這裡,黃昏時城應該有相當傑出的醫生,那裡沒有您需要的藥嗎?」
雜渡沒回答,抬起左手問伊作能不能替他重新纏好繃帶,不必更換新的,只需要解開纏緊便行。闔起書,伊作拿來小型軟枕放在桌上,招招手示意雜渡將左手放上來。雜渡轉動手臂露出繃帶固定點,伊作的雙手在要觸碰到雜渡的手腕時停下動作,看向雜渡的臉,說:「下次故意扯鬆繃帶我就不幫忙重新纏了。」
伊作又低下頭,鬆開攀附在雜渡手臂上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繃帶,以目光複寫他皮膚上那深淺不一被火篆刻的疤痕,沒問陳年傷疤還疼不疼,裝作不經意提起最近從新野醫生那裡聽說有溫和不刺激的油可以用以濕潤肌膚,說下次幫他問問能不能抹在燒傷瘢痕上。下回來學園保健室就用這個理由,出入學園時請記得向小松田事務員填妥登記表。
「那沒有理由的時候還能來嗎?」
「雜渡昆奈門大人會因為這樣就不來嗎?」
「不會。」
2.
不是第一次見面,卻是第一次被對方叫對全名。
雜渡敲門得到應答後進入保健室,看到坐在地上的伏木藏一臉開心地說「這次好像成功唸對了」,他不禁莞爾,謝謝他正確讀出自己的姓名。看向地上幾個裝滿新鮮採摘回來的藥草的竹簍,雜渡觀察這可愛的一年級新生挑揀藥草,他輕輕撥淨泥土再把草葉平舖到布上,一邊嘰嘰喳喳說伊作學長一直教他練習拗口名字的發音,這次成功了學長肯定很開心。
應該是被叫對名字的我開心才對。話沒說出口,雜渡試著想像伊作逐字教導自己名字發音的情景覺得有趣,正想開口和伏木藏寒暄,伏木藏搶先一步說六年級的學長們下午有實技課程,不確定伊作學長什麼時候會回來。
「我沒說我是來找他的。」雜渡蹲下身。
「可是您每次來保健室第一句話都是問伊作學長在哪裡。」伏木藏說話時手上動作沒停。
「你一邊在分類嗎?這個好像放錯了。」雜渡用手指了指,「這是車前草不是艾草。」
被糾正後定睛一看,伏木藏說不小心放錯了,把車前草放到另外一區。他崇拜地稱讚雜渡並問他是否很熟悉藥草,雜渡說辨識植株是忍者必備的技能,製藥他只不過略懂皮毛,而藥理與救助他人是專門技術,他可沒有他們保健委員會的委員長做得好。
「您也知道伊作學長很厲害嗎?」
「他很好。」
雜渡幫忙整理分類,伏木藏偶爾探頭過來向他確定自己手裡的是什麼藥草,邊與他分享伊作帶保健委員會的成員們出去採藥草時的趣事。說是趣事,雜渡聽一聽倒不覺得全都是有趣開心的事情,被野獸追或掉進洞穴裡似乎是家常便飯,問他難道保健委員會出門沒有一次是平安順利的嗎。
「伊作學長不在的話,那天的路會特別平。」伏木藏拿一株葉子問雜渡這是什麼,聽雜渡說是雜草,就把它扔到旁邊竹編桶子裡。
「路途不平,你會喜歡跟善法寺伊作委員長一起出門嗎?」
「喜歡。我知道這是車前草。」伏木藏把雜渡手裡的葉子拿走,「雜渡昆奈門大人您喜歡伊作學長嗎?」
轉過頭看向保健室的門,雜渡朝伏木藏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下一秒門被拉開,伊作驚訝地向雜渡打招呼,急急忙忙走進房間裡,多看了雜渡一眼,轉過頭摸摸伏木藏的頭誇他做的很好,累了可以先休息剩下的他來做。
「我不累。」伏木藏偷偷瞄向雜渡,繼續整理藥草。
伊作向伏木藏道謝,走到另一側坐下,看到雜渡從竹簍中拿起藥草,慌張地說怎麼能讓他幫忙做事,立即出聲阻止但雜渡說無妨,分類藥草不算太難,就當是打發時間。伊作心想,身為黃昏時城忍者隊的首領理應有更多任務在身,難得的休息時光來這裡幫忙似乎不太妥當。
「就當我忙裡偷閒。」雜渡一句話抹去伊作心中疑慮。
「那麼……您今天是為什麼來的呢?」伊作壓低聲音,「上次說的那個潤膚油我還沒有拿到。」
「不是說沒有理由也能來嗎?」
雜渡溫柔撥去草葉上的土砂,將手中的半邊蓮交給伊作。愣了幾秒才回神,伊作手心朝上伸出手,看雜渡緩慢地把花葉放到自己掌心,他點點頭說:「對,您說的對。」
3.
更多時候雜渡不從保健室的正門進入,而是敏捷翻上校舍屋頂悄悄潛進屋內,自天井隔間露出一顆頭向保健委員會的孩子們打招呼。儘管已經來過許多次,伊作仍然時常被雜渡突然開口說話的聲音嚇到,於是當雜渡來保健室看到只有伊作一個人在時,他會刻意發出動靜,敲敲隔間木板或者丟幾片過來時隨手採摘的花葉到地板上,等伊作察覺後抬頭仰望,他才從容不迫地從閣樓一躍而下。
可今天的情況不大一樣。
雜渡看見伊作右手衣袖捲高,左手拿著木製藥匙在陶缽邊緣比劃,沒多想就立刻從閣樓跳下來,嚇得伊作差點打翻桌上藥罐。向狼狽撿回藥匙的伊作道歉,雜渡走到矮桌的另一頭坐下,從這個角度看清楚伊作右上臂那道傷口,問他今天的路是不是特別不平。
「什麼意思?」
「就是聽說有這麼一回事,你走著走著地上都會突然出現天坑掉進去。」
愣住半晌,伊作笑說沒有這麼誇張,如果在學園裡走到半途掉進坑洞裡那肯定是某位四年級學弟的傑作,不過如果是在學校外的話,確實也是會不小心誤踩用以捕捉大型動物的陷阱或是有突發意外導致需要花更多時間精力以抵達目的地。伊作笑著笑著沒了聲音,尷尬地說他有時運氣不太好,像下午從鎮上採買生活用品回來時就踩空跌倒,本來以為只有衣服被樹枝勾破,後來才注意到手臂被劃出一道傷口。
「長不超過三寸,也不是多深的傷口,上點外傷藥膏就沒事了。」伊作轉動手臂,將捲起的袖子再往上拉到肩膀,勉強能看見已經不再滲血的傷痕。
雜渡看向伊作肌肉不算發達但勻稱精實的手臂,手伸向伊作的左手要拿他手中的藥匙。看懂雜渡的打算,伊作想婉拒他的好意,說簡單上藥包紮即可,不好意思勞煩雜渡幫忙。但雜渡沒退讓,說是報那日在戰場的救命之恩,要伊作別放在心上。話已至此也不好再推拒,伊作讓雜渡輕輕移動擺正手臂的位置,看他以藥匙挖取藥膏,謹慎小心塗抹在傷口處。
「你頻繁遇險卻總能化險為夷,這不叫運氣不好,你是幸運。」雜渡仔細觀察伊作的傷口說道。
「倒是頭一回有人這麼說我。」忍著傷處漸漸強烈的刺痛感,伊作看著雜渡的手再偷偷看他的臉,那層層包覆的繃帶藏匿雜渡的表情。他有些膽怯,鼓起勇氣開口:「謝謝您……也請雜渡大人以後別再把救命之恩掛在嘴上了。那日在戰場上我只是盡自己所能,在園田村時有您的幫忙,若說要報恩,您已經償還這份恩情了。」
「你認為的舉手之勞在被你救助的人眼中就是莫大的恩惠。」雜渡放下藥匙,取來一旁的乾淨麻布纏繞在伊作的上臂,一邊包紮一邊詢問他會不會纏得太緊。
「不會,這樣剛好。」
「受傷部位在手臂自己一個人比較難包紮,我只是順手幫忙。」雜渡固定好麻布後又徹底檢查一遍,確認沒問題才鬆開伊作的手,「我常來學園是喜歡這裡的環境、喜歡保健委員會、喜歡你製的藥,不是每件事背後的動機都是為了報恩。以後我不會多提那日戰場上你的出手相救,但我會銘記在心。你也別多想,輕鬆自在的和我相處便行。」
「可你是黃昏時城忍者隊的首領,我怎麼能……」伊作不自覺聳起肩膀。
「來到忍術學園我就是普通的訪客。」雜渡起身,要伊作早點歇息,沒什麼事他先回去了。
來不及再次向他道謝,伊作看著雜渡動作輕巧地躍上橫樑消失在天井隔間,過了好一會兒才笑出聲,感嘆哪有從屋頂進出的普通訪客。試著活動被妥善包紮的手臂,伊作想起雜渡專心替他處理傷口的樣子覺得臉頰一陣熱,搖搖頭打起精神收拾桌上的東西,拿了幾帖藥離開保健室回寢室去,沒有察覺自己的腳步變得輕快,心情也舒暢不少。
4.
不在伊作本人面前提起,但黃昏時城忍者隊越來越多人知曉首領的救命恩人是忍術學園的六年級生。山本在私下與雜渡閒聊時直截了當問起他對伊作的想法,除了恩情外是否萌生其他情愫。雜渡沒有立刻回答,山本看著雜渡的眼珠朝左移動似若有所思,一眨眼後又與自己對視,那不怒而威的眼神令山本寒毛直豎,正準備向雜渡道歉時,雜渡低聲說善法寺伊作是特別的人。
是期待他成為職業忍者後加入忍者隊一起共事的那種特別,還是想要一親芳澤的那種特別。山本把滿腹疑問吞回腹中,看雜渡的神色變得和緩,知道他沒有生氣,但也不是能像平常那樣無視隊上階級之差暢所欲言的氛圍,雖疑心雜渡的這份偏愛,不過不能再追問為什麼三不五時就要去忍術學園走走看看、為什麼提醒大家在山林間戰場上留心山僧裝扮的人。
「他不適合當忍者。」雜渡端起茶杯,特意準備的涼茶不燙口,他仍然習慣就口輕輕吹。
「是性格不適合還是資質不夠?」聽說是擅長醫術的孩子,那應該不會是天資駑鈍之人。山本望向放下茶杯的雜渡,注意到雜渡微微上揚的嘴角有些訝異。
「敵我不分,在面前的傷者全都想救。」雜渡將放在自己面前的那盤茶點移到山本手邊,「他跟我們是不一樣的。」
跟我是不一樣的。
隱匿氣息坐在樹上的雜渡看著下方那身穿白衣熟悉的身影,再攤開自己左手掌,看向一刻鐘前留下的傷口。要是上前請求救治應該能得到妥善包紮處理,然而雜渡想起他被敵人劃下刀傷後旋即使出的致命一擊,大量噴濺而出的鮮血將身上的衣服暈染成深淺不一的色塊,加上此時正在接受救治的這幾個傷患之中說不定就有人是被自己所傷,忽然不敢貿然上前。
只是點小傷,不是像上回那樣感覺幾乎氣數已盡,剛才尊奈門已經幫他止血並用衣裳撕下來的布料把手掌纏緊包好,等回到城裡再上藥不成問題。
他殺人,伊作救人。不在戰場上的時候可以不考慮雙方角色定位的差異,可是在現在這個場合就不得不審慎檢視他們雙方立場的差別。他們的衣服同樣會染上血跡,不過取人性命與救人一命這相反的價值觀,儘管雜渡不認為伊作會在意,他心裡卻為此感到忐忑不安。因此他決定保持距離靜靜守候,若天氣異變,他會協助伊作把傷患移至安全處,若遭遇突襲,他會迅速解決不速之客護伊作安全脫身。
閃過腦袋的念頭竟無端變為現實,注意到不尋常的殺氣,雜渡縱身一跳擋掉樹林間飛射而來的箭矢,轉頭看一眼確保伊作沒有受傷,正打算追擊發動攻擊的兇手,卻聽見伊作出聲:「是誰?」
「不要回頭。」立刻反應過來的雜渡阻止伊作的行動,低頭看自己這身染血衣裝,再抬頭看躺臥在地上那兩名似是在昏睡的傷患,他報上姓名表明身分。
聽到熟識的名字的伊作又想轉頭,雜渡再次制止他。伊作愣了愣,轉過去繼續替傷患的小腿上藥,他問雜渡剛才發生什麼事,聽完雜渡簡短說明後,接著問為何不能回頭。
起風了。
雜渡茫然地想,伊作聞得到他全身上下的血腥味嗎。他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對、不在乎腳下踩過多少屍體、不會計算傷害或殺害多少人,但要以這種姿態站在伊作眼前竟莫名心虛,甚至想不起來是哪件事、哪句話、哪個人提醒了自己,明明不必有這些顧慮,卻越想心裡越不舒服。
「你在這裡救治傷患,我剛才執行任務的時候殺過人……我不太想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
伊作手法熟練地把塗敷好藥膏的傷處以繃帶一圈一圈纏緊,固定好之後小心翼翼地將傷者的小腿放平,對著昏睡的傷患說傷口已經初步處理好了,晚點會聯絡人帶他們回各自的城堡做進一步治療。他邊收拾東西,略微側頭以眼角餘光瞥見雜渡的腳,確定他還沒走,再三考慮後又轉過去背對雜渡。
「雜渡大人也只是做應該做的事,在工作岡位上盡忠職守,殺人或者傷人都是為了達成任務。」伊作手裡拿著外傷用的藥膏,「我也只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有人受傷了就該有人來救助,我願意接下這個任務,是我自己的選擇。沒有對或不對、好或不好,雜渡大人不必因此對我感到慚愧。」
「我知道。」雜渡感慨,這道理他當然清楚,可是他無法控制鬱悶的心情。像與伊作站在光與闇的兩側,他不敢想永遠留在光明之下,也不願看伊作融進漆黑裡。
「那麼我可以轉過頭了嗎?」
「……不能,至少今天不能。」
「哦……那雜渡大人您有受傷嗎?希望這個問題您能誠實回答。」
「左手掌受了點傷,不礙事。」
伊作頭也不回地朝雜渡的方向伸出手請雜渡過來,他有傷藥能替雜渡處理。他的手舉在空中,猶豫要等待多久時間,一直都等不到回應的話他要回頭查看。雜渡倘若已走遠他自然是追不上,可要是雜渡仍站在原地,他要衝上前查看他左手的傷口。好,就這麼辦。暗字下定決心的伊作對自己信心喊話,下一秒右手就碰到雜渡的指尖,他不敢用力抓握雜渡的手,順著雜渡的動作將他的左手拉到自己眼前。
「麻煩你了,謝謝。」
伊作說不必客氣,謹慎地拆開纏緊在雜渡手掌上滲血的布。他聞到鐵鏽味,可能是雜渡的血或者不知名人物的血,卻忘了戰場本就是這個氣味。
5.
手捧著剛晾曬好的繃帶的伊作在前廊遇到滿臉笑容的亂太郎與伏木藏,他們說今天雜渡大人也帶了好吃的茶點過來,要伊作忙完後趕緊回去休息享用點心,雜渡還在保健室裡等他。他笑著應聲說好,可是等他真正站到保健室門前,卻有些猶豫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伊作轉動手腕看向前臂內側,昨晚夜裡在寢室試藥時皮膚泛起的紅疹雖已上過藥但仍未消。那時親眼目睹伊作幾乎快把手臂抓破皮的留三郎陪他來保健室取藥,問他為什麼要對可疑人物這麼好,費盡心思為他調製可作為肌膚保濕之用的潤膚油。忍著不要抓撓手臂的伊作一邊回想消炎止癢藥方,一邊對留三郎說他只是湊巧手邊有材料,想試試看能不能作出改良讓油更適合燒傷的雜渡使用。
「我沒有對雜渡大人特別好。」伊作澄清,把藥草放進研缽裡。
「我怕你的善良會害了你。」留三郎看伊作不方便,接過伊作手中的器具替他磨藥,「他是職業忍者,你不會知道他接下什麼任務,不能因為你是忍蛋就覺得他不會對你有異心。」
伊作向留三郎道謝,等他磨好藥之後塗敷在手臂上,想了想之後繼續問:「能有什麼異心?雜渡大人對伏木藏他們很好,人很親切。我曾在戰場上救過他一次,可是那之後他也幫過我好多次忙。」
留三郎不以為然地挑眉看他,伊作尷尬笑說自己剛才那番話聽起來像是在替他辯解,可他真不認為雜渡的友好帶有不良意圖。
「如果他是好人,我希望他一直是個好人。」留三郎問繃帶放在哪裡,怕伊作晚上睡熟後亂抓手上紅疹,打算簡單包紮他的手臂,「如果他是壞人,那希望他永遠不要對你作出壞事。」
「我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不過我真的想不出雜渡大人可能對我作出什麼壞事。」
聽伊作分享過他倆相處互動的情形,留三郎欲言又止,幫伊作包紮好之後一起回臥房,再三叮囑要是發生什麼事,伊作千萬不要對他隱瞞。
這麼一回憶忽然覺得留三郎那種彷彿能洞察天機已先預視未來的說話口吻有點可惡,人們說旁觀者清,究竟留三郎看出什麼自己沒能察覺到的古怪,他得好好想一想。決心正視雜渡的伊作迅速開門走進保健室內,大概早就察知伊作來到的雜渡從容問好,對放好手中物品的伊作說他順路帶了城鎮裡新開設的菓子店的招牌點心來給保健委員會的大家,以感謝平日的照顧。
這話之前聽在耳裡不會覺得哪裡不對,但今天聽起來感覺不太對勁。若這是用來包裝隱藏本意的藉口,那麼真正的理由為何。伊作在雜渡面前盤腿坐下,他看著擺放在矮桌上的精緻茶點,想到三天前他帶來的餅乾、再上一次送來的羊羹,再往前幾次還送過不同的伴手禮,每次送禮的理由千篇一律。
「現在來保健室不需要拿藥了嗎?」
「目前沒有需求,身體狀況很好,也沒受傷。」
「雜渡大人您是好人嗎?」伊作冷不防丟出問句。
雜渡微笑,他說壞人不會因為這個問句就亮出底牌,要伊作換個問法,沒探究伊作為什麼口出此言。伊作選擇實話實說,他解釋因為想不透雜渡頻繁來訪忍術學園的用意,覺得不是僅有順路經過、感謝平時關照這麼單純的原因。
「就憑我那次出手相救的恩情也沒道理得到這麼多的回報,我也不認為雜渡大人是另有所圖的偽君子。您說過你喜歡這裡的環境、喜歡保健委員會——」
伊作抬起頭望向雜渡的臉,他無聲複讀「喜歡」這個詞,在雜渡深邃目光中再三咀嚼似嚐出弦外之音。他按住不知為何又開始刺癢的左手手臂,思索自己日日夜夜醉心於研製藥方的原因,竟覺得胸口一陣灼熱。
「我喜歡來跟你說說話。」雜渡回應伊作的徬徨,「喜歡你的善良、欣賞你的正直。我不想與你在戰場相遇,所以我來這裡。」
伊作抓緊手臂,努力不讓雜渡看出自己的心慌。
「您來這裡是想見我嗎?」
「對。」
「如果只是想見我,就只見我。」為什麼說這句話呢,伊作咬住舌尖,奇異的發現說完之後攫住心臟的鈍痛感減輕不少。
「假如我真的是壞人呢?」
「我覺得您不是。」
「謝謝,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雜渡催促伊作盡快品嘗他今日帶來的點心,他想聽聽伊作的評價。在伊作將菓子放入口中後,他說他不會下毒,今天不會往後也不會,這份承諾沒有時效永遠算數。等伊作嚥下嘴裡食物後,雜渡接著問只想見他的話下回該什麼時候來,伊作沒回應,整張臉變得通紅,又拿來一塊點心安靜進食。
6.
任務實習、實技訓練、委員會活動,生活由這些要素組裝起來,再加上些許突發事件作為點綴。這是伊作熟悉的日常,他沒覺得哪裡不對,直到那天指導伏木藏與亂太郎完成課堂作業後,他們倆提起有好一陣子沒見到雜渡,才意識到的確好久沒有那人的消息。
是真的好久不見,久到兩個一年級生又含糊地亂唸雜渡的名字。伊作笑著糾正他們發音,反覆讀誦雜渡的姓名時,想起上次見面時他對雜渡說的話,下意識抬頭望向保健室上方屋頂層板,想像下一秒他會從這裡現身,沒有發出笑聲但露出來的那隻眼睛滿是笑意,客氣有禮地向他們打招呼。
伊作仰頭看了好一會兒,好像聽到隔板上方有動靜,屏氣凝神觀察沒發現異常,聽見伏木藏說有點想念雜渡,他把注意力放回孩子們身上,說那位大人是非常厲害的人物,身為忍者隊的首領,大多數日子想必忙得不可開交,難得有閒暇才能來學校走走看看。亂太郎天真地問雜渡下次什麼時候來,伊作為難地苦笑,誠實回答他不知道,卻沒說他也有點想念雜渡。
「不過你們現在不怕他了嗎?」伊作回想起在園田村那夜兩個小朋友挨在自己身旁的姿態,再看他們倆現在的態度,不禁好奇詢問。
亂太郎與伏木藏對視後一起轉頭笑著對伊作說:「雜渡大人是好人。」
夜裡伊作將亂太郎與伏木藏對雜渡的評語講給留三郎聽,留三郎立刻回覆:「那個可疑人物是收買了一年級生嗎?」
又在寢室裡調配藥劑的伊作望向一臉不悅的留三郎,留三郎不以為然地說看起來是收買了整個保健委員會,伊作沒回應,往自己左手腕內側抹上調整後成分比例新製的藥油,看向有些慌張坐近的留三郎,他說這次有先準備好消炎藥膏,萬一又起紅疹便能立即處理。
「你好幾天沒碰這瓶油,我還以為你不做了。」
「嗯……我前幾天不做只是還沒想到怎麼調整。」
伊作說著說著無意識地抬起頭望向房間屋頂,總覺得好像聽聞細微聲響,大概是蟲鼠,也只能是蟲鼠,雜渡不可能來他跟留三郎的寢室,別想太多。冷靜下來的伊作低下頭,發現留三郎也抬頭往上看,他舉手在留三郎眼前揮動,問留三郎在看什麼。
「你先看的,我才要問你在看什麼。」
「是嗎?我脖子有點痠,活動一下筋骨而已。」有點心虛的伊作仔細觀察塗抹藥的左手腕,皮膚目前看起來沒有異常,「這次好像成功了,我晚點擦多一些試試看濕潤效果。」
留三郎好奇地湊過來看伊作的手,嫌棄這次伊作調的潤膚油味道聞起來太甜,摀著鼻子往後退開。
「花香味不好聞嗎?」
「我覺得太濃了。」
「我倒是挺喜歡的。」伊作滿意地拿起藥匙往左前臂抹擦更多潤膚油,在想要是測試效果不錯,就能送給雜渡讓他使用看看。可是下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呢,伊作邊收拾東西邊想,然後他趴到矮屏風上看著已經躺下準備就寢的留三郎,問:「你覺得……我潛入黃昏時城能找得到雜渡昆奈門嗎?」
留三郎一聽到伊作的話嚇得從床上跳起來,雙手搭在伊作肩膀有些用力地搖晃他,勸阻他打消危險念頭。雖然曾經被指派過需要潛入黃昏時城的作業,但都是簡單的任務且教師們會暗中協助幫忙。伊作若想隻身一人潛進城裡偷偷接近忍者隊的首領,這可不是容易的事,甚至可能被當成可疑分子被活捉囚禁行刑。
「等等……不對,你有正當理由要找人的話不必偷偷摸摸潛入城裡啊?光明正大直接過去或者請人帶個口信或信箋也行吧。」留三郎鬆開手,看伊作沉默不語,長嘆一口氣:「……我擔心的事發生了嗎?」
「我本來沒有特別感受,可是今天亂太郎他們提起之後……就突然很想再見雜渡大人一面。」伊作怕留三郎發火因此不敢直視他的臉,「我不是喜歡他,應該不是……我有點不太確定……」
支支吾吾地解釋自己對雜渡的心思未必是戀慕,不過一旦想起他就十分在意,無法忽視內心那股想再見面、想再與他說話談天的渴望。或許再靠近一點,混亂的思緒便能撥雲見日,於是想主動追近。
「他沒有對我做什麼!真的沒有!」伊作終於抬頭看留三郎的臉,被他嚴肅的神情嚇得高舉雙手澄清,「我也沒——我應該沒……呃……」
最後伊作敗給了留三郎的逼問,大致分享他與雜渡的互動相處細節,聽完後留三郎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伊作困惑地問不多做評論而只是搖頭嘆氣的留三郎是什麼意思,留三郎不予理會,沉默地把自己捲進被窩裡,在伊作終於死心不再追問時,留三郎感慨萬千地說原來是他想錯了。
過了兩天伊作仍然想不透留三郎為何口出此言,他也依然沒有見到雜渡。待在保健室讀書的伊作手托著下巴發呆,又忍不住抬頭朝上看,評估前往黃昏時城找人的可行性,擬定的計畫被自遠而近的呼喚聲打亂,伊作這才發現土井老師不知何時已進來保健室裡。
「抱歉,我等不到回應就直接開門進來了。」手抱在腹部位置的土井歉疚地走到藥櫃前。
「老師您又胃痛了嗎?」伊作看土井拉開抽屜取出藥,替他倒了一杯水遞到他面前。
服下胃藥的土井感激地把茶杯交給伊作,和他簡略聊起胃痛發作的原因。土井準備離開前伊作塞給他幾包胃藥放在身上備用,這幾天是一年級生的實技測驗期,土井可能還有得受。笑著目送土井出去,伊作在他拉上門之前,嘴巴快於大腦判斷先叫住了土井。
「有什麼事嗎?」
「老師您最近有遇到諸泉尊奈門大人嗎?」
伊作微笑,還沒想好土井要是探問原因時要如何解釋。雖然得到否定的答案,難得幸運的是土井沒有多問。伊作在土井離開後鬆了口氣,用雙手輕輕拍臉頰,提醒自己下回開口前要再多想幾秒,才不會衝動誤事。
7.
遠遠認出在山崖邊單手緊抓著樹枝的人是伊作,尊奈門加緊腳步欲上前相助,緊接著就看伊作朝上拋出鉤繩,利用苦無作為腳踏點俐落地翻上山壁。見伊作已經脫困,尊奈門遲疑是否還需要上前,畢竟他親身體驗過伊作的倒霉體質帶來的一連串麻煩,有點擔憂歷史重演。
但留意到伊作蹲下身,怕他拐傷腳踝或是受皮肉外傷,尊奈門決定靠近查看。發覺有人靠近的伊作倏地站起來,看見尊奈門的臉他立刻換上笑臉,有禮貌地向他問好。
「我看到你剛才從山崖脫身,有哪裡受傷嗎?」
精神抖擻的伊作輪流轉動左右腳的腳踝,用力踏步確認剛才一瞬間雙腿的怪異感並無大礙,他向尊奈門說可能只是剛剛上來沒踏穩,感謝他的關心。細細觀察眼前的伊作,確定他沒受傷後便打算先行離去,卻被伊作叫住。
「難不成土井半助在附近嗎?」尊奈門一時激動,沒細思土井跟伊作一同出行的合理性。
「雜渡昆奈門大人在附近嗎?」伊作的眼睛裡閃著光。
尊奈門離開後沒多久,伊作等到了循同一路線而來的雜渡。雜渡收起驚喜之情走近正在原地來回打轉的伊作,對他說好久不見。等伊作停下腳步後,雜渡發現他右手袖口的裂損以及有些凌亂的頭髮,從周圍的地理環境推測也許伊作差點落下山谷,也可能已經失足踩空但靠著靈敏反應逃出困境。
「平安就好。」雜渡有感而發,回應伊作那雙閃亮亮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說的眼,「我們是巧遇嗎?」
「我不久前遇到諸泉尊奈門大人,他說你們結束野外演習後各自回城,你跟他說想去忍術學園一趟,會往這個方向來,所以我就在這裡等你。」
「他不該隨便向人透漏忍者的行蹤,我回去再好好教育他。」
「我是雜渡大人的救命恩人,不是隨便經過的路人或者是黃昏時城忍者隊需要提防的人。」
「你說的對。」立刻更改原則改變立場的雜渡附和伊作的話,「為什麼刻意在這裡等我?」
因為很久沒見到雜渡大人了。話在舌尖停留數秒後被大腦意志控制吞回,伊作想,他這陣子沒來保健室的原因,應該就跟自己搪塞伏木藏的理由一樣,職業忍者有非常多任務要忙,閒暇日子也必須繼續鑽研技術鍛鍊體力,他不會一直有空過來學園探望大家。
說不定是自己那句話給雜渡帶來壓力——想見我就只見我——因此雜渡才沒來。
伊作在腦海中找尋挑揀合適的說法,最後他找出最沒有破綻的緣由,對雜渡說滋潤肌膚的油他已調製好,邀請雜渡和他一同回學園拿取。這時間保健室誰也不在,伊作鬆口氣的樣子引起雜渡注意,雜渡裝作沒有察覺,隨意地說晚點離開時要記得去找小松田事務員補簽登記表,而後按照伊作的指示坐在坐墊上。
伊作拆下腰間的織布袋隨手放在桌面,接著從抽屜裡拿出一個黑色陶製小瓶。打開瓶塞把瓶口遞到雜渡面前,伊作解釋因為有花的精華這款潤膚油香味特別濃郁,若是不喜歡這氣味就別試塗。
「很香,我很喜歡。」雜渡捲高左手衣袖,想從伊作手中拿來瓶子自行塗抹,但伊作不允許。
「我要觀察這油抹在你皮膚上的反應,這次先讓我來塗吧。除了正常的肌膚之外,也要擦一點在燒傷的位置,雜渡大人介意嗎?」
「不介意,請試試吧。」
雜渡的手輕靠在盤腿而坐的伊作的膝蓋上,讓伊作拆下前臂一部分的繃帶。伊作傾倒瓶身將油抹在掌心,邊說著這個味道他很中意,可是伏木藏跟留三郎都嫌過於甜膩。和雜渡閒話家常時將掌心貼上雜渡的手背,緩慢將潤膚油推開抹勻在雜渡未受火吻的皮膚上,再慢慢往上抹擦到他被深色瘢痕覆蓋的手臂。
伊作托起雜渡的手湊近眼前認真觀察,偶爾用指尖在皮膚表面點觸,詢問雜渡有無不適。雜渡集中精神試圖分辨這種難以具體形容的刺癢感從何而來,明明燒傷的爛肉早已失去完整知覺,他卻能清楚感覺到伊作的手指像透過疤痕直接撫摸深層肌理,久違的觸感令他毛骨悚然。
「你能先放開我嗎?」
「啊、好的。」伊作迅速收回手,留心雜渡的神情,再望向他仍然懸在半空中的左手。
雜渡試著描述自己的感覺,伊作聽完雜渡的分享沉思良久,問雜渡手臂上的燒傷是否為最嚴重之處。雜渡搖頭,他說左胸口有一小塊區域燙得更焦黑,還沒弄懂伊作為什麼要問,下一秒伊作就改成高跪姿,手伸向自己胸前準備要脫他的外衣去拆纏在胸前的繃帶。
「我想再試試看這款油塗在更——」話沒說完,伊作倒抽一口氣,把雜渡胸口被自己扯亂的衣服整理好,難為情地朝後退開,動作僵硬地跪在雜渡面前。
「不必道歉,醫治上有需要我都可以配合。」雜渡阻止伊作朝自己叩首賠罪,「我這算是在試藥吧?也算是治療?」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伊作把瓶塞塞好,將那瓶潤膚油放到雜渡面前。
「其實我來過忍術學園好幾次,但其他人都在。其實也有幾次只有你一個人在,但我猶豫了。」
「咦?」
「你說想見你就只見你……很難拿捏分寸,不是嗎?」
「的確是……」
「你怎麼與我相處……也不容易掌握距離吧?」
雜渡把手舉高,聞潤膚油留在手臂上的香味,他說很喜歡。放下手後開始纏繞繃帶,雜渡沒看伊作的臉,試探性地問下次來的時候要是只有伊作在,他能不能直接現身、伊作會不會不喜歡。
「不會,我不會嚇到。」伊作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很喜歡。」
喜歡這個字眼後面應該還有接續的主詞,伊作沒有明說,雜渡也沒有進一步確認。雜渡離去前又重複說了一次喜歡,說的是喜歡這個味道,伊作笑著回應那太好了。
一切都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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